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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74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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夜色如水,月華如冰。蘇毓欽自袖中取出玄符,拿過她的手,將玄符放於她掌心正中。不到片刻功夫,玄符正中洞孔間便升騰起紅色煙霧,是結而不散的形狀。

“璇元王室世代相傳這驗血統的玄符,洞孔冒紅演則是王族血脈,冒黑煙則不是。雪兒,看來你母親玉青瑤,當初是嫁與了百裏單於。”

歸雪愕然。

她有姓氏。

她姓百裏,百裏歸雪。

“我之前與百裏含章入了禁地,看到那百裏氏族譜上,你和你母親的名姓被抹去了。”他有些小心地看著她,“還想繼續聽麽?”

她的一汪眸子,幽涼如水,浮沈著點滴悲歡。要知道,當然要知道。嘴角牽出一抹美麗蒼涼的笑意,她沖他肯定地點了點頭。

“……我想,你母親因觸犯天規而仙逝,是因為嫁與了璇元君王。那張王室族譜之後,我又看到了一張你母親的畫像,右上角題字,道是寫的,先王後。”

“令堂當年不顧一切執意嫁與百裏氏為後,封後三日後,仙逝於天規。”

她聽著他說,心已是慢慢平靜下來。蒼涼平寧的靜海下,壓住水湧深流。半晌,幽幽問道:“那說明母親愛他愛得極深……為什麽,天條不準靈女嫁與四國王室?”

蘇毓欽聲線冷了下來,不經意地轉了視線,看向不知名的遠方,“因為巫剎臺是獨立四國之外的調和者,而靈女是巫剎臺的核心。如果靈女與四國中任一一國的王室有了牽連,便無法在保證巫剎臺的獨立和公正。身為靈女,這是必要的犧牲。”

“這就是上天的安排麽?”她的聲音裏有一絲顫抖,卻很快又覆歸於平靜,心中想道:原來蘇蘇與百裏含章借口入那禁地,看那族譜,方才又與百裏單於要那玄符,全然是為了幫我查明身世。畢竟,雖說禁地的門只有璇元王室才打得開,但如果用這種方法驗證我的血統,必會鬧出大的動靜……可這些事情一件件的,他如何能確知必定會發生?除非,是他有意將消息透露給了百裏單於,才有了今夜他召我們於正鸞殿覲見之事……他做事這般謹慎,全然是為了我——因他不確定我是否想與父親相認,歸百裏氏族譜。所有這些,說明他可能從很久前開始便對我的真實身世懷疑了……可是尋找洛子寒一事,僅僅只是掩藏這層真實目的的幌子嗎?

蘇毓欽淡淡瞥她一眼,卻是將她所思一眼洞穿,也不點破,只柔聲道:“我不知道你是否想認他。如果你想,我明日便帶你去見他。如果你不想,我馬上帶你離開璇元。這一切都取決於你的意願。”

歸雪沈默了。

她父親……

她父親,居然是這麽樣一個人。

她曾無數次地在腦中幻想過父親的樣子。他是誰?從事什麽工作?為什麽要撇下她和母親?為什麽,從來沒有看過她一眼?

可如今,真相水落石出,她反而……

“你不必著急著回答。”他將她攬入懷中,愛憐地撫她的發,“應該叫你知道的,我與你一起承受。”

“毓欽……”她將頭埋在他胸前,鼻頭一酸,點點淚水濕了他的衣襟。

二人月下相擁。良久,她聽他輕聲道:“今夜我陪你不眠。”

她輕扇了扇睫羽,一滴淚水晶瑩落在他手背上,“好,我要你陪我一起看日出。”

他讓她靠在肩頭,心下思量著明天。洛子寒一事,說實話確是有些棘手了。

他知道百裏含章的用心。自己是窺探了璇元王族禁地秘密的人,百裏含章一旦消息到手,哪還會容他多活一天?這位太子殿下,也是個不露聲色的笑面虎。

但只要與她在一起,哪裏還管得明日風雨連天。

翌日的朝陽升起的時候,夕顏慢慢地睜開了眼睛。昨夜她閉著眼,卻一刻也未能入眠。白湘柳與她寫的話,一字一句都深深磨折著她。

話說回來,這位白姑娘是哪裏來的那麽大本事,竟能動得了竹離瀟?此事是她背後的太子殿下百裏含章在推手。

她是決計不信歸雪會和竹離瀟有個孩子流落在野的。他們二人算得知己,分明都是品性高潔。夫人又怎可能在嫁與公子後還做出那等事來?這是很明顯的誣陷。

很多事情,她在耳聾了以後,竟慢慢地都想明白了。

怎麽說,還是從前的自己有些輕狂而沖動。

窗戶外面,忽然緩緩地冒出一朵牽牛花來,沖她招搖著,十分逗趣的模樣。

破月的腦袋慢慢地在窗外升起。夕顏這才看到是他頭上插了一朵牽牛花,微笑又小心地看著自己,不由被逗笑。

他見她笑了,有些欣慰,下一刻便欲翻窗進來,卻被她止住。

破月看著她,眼底暗流湧動。她知道他為自己傷感,只能無奈地笑了笑。二人相顧無言。半晌,她伸出手,拍了拍他的肩,示意他走。

破月徹底傷心了。她不需要他的陪伴。果然,人雖沒走,心還是隨著竹離瀟走了。

而在夕顏心中卻不是這樣想的。

在聽不到聲音後的靜默的時光裏,她的腦中開始將從前經歷過的人事都一點一滴地回放。美好的,殘酷的……傅府中寄人籬下看人臉色過日子的歲月,風靈樓裏的添香時光,跟隨夫人公子輾轉四國的路,被荀玗琪紮破耳膜時候那一幕血腥慘叫……夫人,公子,離瀟,破月……都是她生命裏走過的人,都是她旅途的伴兒。她夕顏一生,何所求?

破月落寞地走了,眼前又是一片秋景寂寂。她伸手支起下巴,覺得自己是在享受最後一段短短的安詳時光了。

一面是情同姐妹的夫人,一面是她喜歡的人,該怎麽選?能怎麽選?是命運要將她推向一口深井了。

她不知道,近日來歸雪把那些靈葉當飯吃,正在默默恢覆靈力,想辦法要為她治療,眼看著就快實現了。

白湘柳姑娘呢,你又是為什麽?我們與你無冤無仇,你為何要這樣?

只是因為你心悅於公子麽?呵……

你低估了他們之間的感情。即便有生嫌隙的可能,蘇毓欽也絕不會因第三個人的證詞而懷疑歸雪的為人,歸雪對他也是一樣。可是於我而言,我不會做這樣背主的事,不光是為了歸雪,也是為了我自己。我不願成為自己瞧不起的人。

……我不會背叛她的。

可是離瀟要怎麽辦?

情愛原本是多麽美好而無瑕的東西。可是你眼中所謂的為它而“努力”,卻無疑會使它蒙上骯臟的塵垢,它再也不可能會屬於你。白湘柳,我雖恨你,卻也可憐你。

慢慢起身,走去推開門。她已在這間屋子裏將自己關了一個多月。

這是第三日的晚上。

她的那雙眼睛裏,驀然又閃現出了曾經的幾分神采。情不自禁地,望向竹離瀟走時的方向。

腦海中仿佛出現他騎著馬,揚鞭遠去的背影。一路行走,一路汗流,頭頂是大漠孤煙長河落日,足下是錦繡山河一馬平川。他走了,離開她,奔赴他的理想,他心中的家國偉業。

離恨重疊,裹挾著她對他的祝福和絲絲縷縷的怨念。清秋的晚上,他走後的第三天,清霜凈碧波,白露下黃葉。暮雨催寒蛩,曉風吹殘月。今宵酒醒何處也,不知故人天涯,心兒也遠。又哪管得自己香消玉減,花開花謝,隨水入泥。只要來去幹凈。

一天露氣,滿地霜華,與那一杯琥珀酒,滿樓紅袖招之間,已不知隔絕了多少個日夜。她腦中又浮現出了他豪氣飲酒,興起作詩的樣子。寬松的袖袍,入鬢的眉宇,從群花叢中走出,對上她的眼睛。她也曾瞅他,瞪他,罵他,念他。從今以後,再也不覆。

又或許,直到今天,她也從來沒有真正了解過他。

從未真正了解過,卻已愛他入骨,深不可拔。

分明是深不可拔,卻不願隨他而去,不願為他放棄其他的一切。

這便是情愛麽?

普天之下,多少癡男怨女窮極一生,都參透不了的東西呵。今日她夕顏,要為此命斷。

希望竹離瀟,真能如她絹帕上題詩寄語所言:若一朝情冷,願君隨緣珍重。

她相信他會忘了她的,一定會的。

隨著時間的流逝,世事滄桑的洗滌,隨著你逐步實現自己的家國理想,視野變得愈發遼闊了,你再回首時,會發現我,在你生命裏,或許真只是一個微不足道的存在。

離瀟,這就是我想對你說的話。

……

姑娘,請允許我這麽叫你。

我的情愛已然雕零。所以我對姑娘最大的祝願,便是你能與少主一起,在這亂世中白頭到老。永遠信任,永遠恩愛如斯,永遠不要再離散,不要分開,不要為這塵世種種戒律所絆。

你與少主,終究不同於我和離瀟。

梨花落滿頭,何似到白首。

想當初相見時紅雨紛紛點綠苔,到如今別離後黃葉蕭蕭凝暮霭,天塹水悠悠,雲間無雁字。

風雨共度,原是奢望。

綠依依高墻宿柳,靜悄悄門掩秋夜。疏剌剌林梢落葉風,昏慘慘雲際穿窗月。舊恨連綿,新愁郁結,情義難兩全,阻隔我與這塵世萬水千山。

我不能背叛夫人,亦不能害了你。所以,我只能選擇自己死。

夫人,離瀟,對不起……

長風月下,孤影煢煢。她拔下頭上玉簪,往咽喉刺去。

血濺了石階青苔。憔悴人影,恍然倒下。她胭脂色的唇角上,還帶著一抹微笑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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